用電影說服歧異的世界──疫情下的金馬獎,持續在前往明天的路上

發布:2020-11-04

撰文:報導者

(攝影/林彥廷)

2年前,「金馬55」因最佳紀錄片《我們的青春在台灣》遭逢風波,牽動兩岸三地政治敏感神經,隔年中國國家電影局宣布暫停中國電影和人員參加金馬獎,也波及香港影片與影人參與。今年,「金馬57」入圍名單內,仍有拍攝中國基層民主自治「烏坎村事件」的紀錄片《迷航》,以及記錄香港反修例抗爭而以「香港紀錄片工作者」匿名發表的《佔領立法會》。

COVID-19疫情之下,世界看似暫停,然政治大手未稍止。但電影Still Rolling,世界就繼續在運轉,也唯有透過電影,可以在爭論之外,去到政治無可企及的歷史維度與人心深處。堅守電影本位,便是脫擺早年政治箝制後的金馬獎,一直堅守的核心立場。「金馬57」拉出「前往明天的路上」主題意涵──明天之路,既是前往擺脫疫情陰霾之路,更是期許眾人同行、彼此理解之路。

台北金馬影展票券10月24日開賣,短短6天,便突破6萬張銷量、160個場次滿座,開出千萬票房;它不僅奠基在金馬影展長年打下的深厚影迷根基,將於11月21日在國父紀念館如期登場的金馬獎頒獎典禮,都反映台灣良好疫情控制下人民得以如常的生活,是世紀之疫籠罩下的「台灣影事文化奇蹟 」。

金馬盛會,其實不只是一個「頒獎典禮」,是長達一整年的策展、專業培力、產業創投,負責籌辦金馬影展與金馬獎的金馬執委會一年到頭從不停歇,每年從年初喧嘩、激昂且瘋狂的金馬奇幻影展拉起序幕。年中則有金馬經典影展,主題式的修復影片回顧電影史經典作品、導演,不僅在台北,近年也於台中舉辦。年底則是影迷最注目、結集200部國際電影的金馬影展登場,最後由華語電影界最高榮譽金馬獎壓軸;在此期間,更同步舉辦金馬電影學院、金馬電影大師課、金馬電影工作坊、金馬創投,近2年還與司法院合作在片單中另闢司法影展專題。

受到疫情嚴峻衝擊,電影工業的巨輪慢下來,電影製作時程延宕、問世的電影少了,電影院熄燈,影展也黯然。即便全球三大影展,柏林影展幸運在疫情蔓延至歐洲前順利落幕;坎城影展最後一刻仍喊卡;威尼斯影展維持舉行,但紅毯周圍豎起圍版,禁絕民眾圍觀。至於奧斯卡獎,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早已宣布,明年2月的頒獎典禮預計延遲到4月25日。

台灣的影展日程中,今年4月的金馬奇幻影展10年來首次停辦,讓金馬執委會的團隊更積極地思考,舉辦影展的核心意義與信念。

我們為什麼要做這個工作?或者,這個工作可以做什麼?那時候大家都很清楚的一件事是,我們不能停下來,」金馬執委會執行長聞天祥說。挺過金馬奇幻的難關,7月的金馬經典影展採梅花座、落實防疫措施順利舉行,優異的票房表現給了執委會信心,全力籌備金馬影展與「金馬57」頒獎典禮。

TAKE ONE:面向群眾,由電影文化演繹疫情時代

今年金馬獎特別發起「金馬57 TAKE ONE」募集計畫,邀請社會大眾用一個畫面,無論是照片、影片、插畫、想說的話等等,提供今年的真實經歷與感受,由去年金馬獎多位得主與JL DESIGN團隊加以再創。(攝影/陳曉威)

JL DESIGN團隊連續二年為金馬整體視覺捉刀,今年年初即與執委會啟動 「金馬57」概念討論。JL DESIGN創辦人羅申駿關注和在意的永遠是如何找到文化的連結點、產業的延伸點與廣泛溝通的多元面向。

去年(2019)的「金馬56」,羅申駿和他的團隊以「尋找黑馬」為切入點,期待緊跟著新一代電影人的步伐,從中勾勒華語電影的未來樣貌。今年,羅申駿則設定要緊扣疫情,「疫情讓我們提早進入了未來,體驗所謂的『新日常』,我們改變了什麼或被迫改變了什麼?」對羅申駿而言,疫情是2020年非談不可的主軸,如何找到及呈現疫情與電影、與金馬的連結?JL DESIGN擅長的是形象打造、溝通策略;執委會則是強調電影本位思考,兩者從意象到內涵,扣連呼應。

「疫情並沒有讓世界停止,電影沒有停,電影院還在、片子還在拍,我們有什麼理由停下來?」將疫情帶來的停滯調整回更加強調前進,台灣防疫成效卓越,在這個世界級的災難中,反而獲得了轉機,當全球電影產業緩步,台灣是難能可貴還能進電影院的淨土。羅申駿說:「這也強迫大家認識『自己是誰』?」 台灣在文化輸入方面向來不設防,我們的優勢在能包容各種文化刺激,但相對少了文化內容的高度主體性 ,無論透過旅行、看電影,在這個時刻應該反過來觀看自身,重新建構台灣的模樣。

繼去年以「尋找黑馬」為切入點,JL DESIGN創辦人羅申駿今年「金馬57」則設定要緊扣疫情,「疫情讓我們提早進入了未來,體驗所謂的『新日常』。」(攝影/陳曉威)

台灣的文化內涵在華語市場中極具影響力,羅申駿相信,金馬海納百川、包容的氣度讓它自帶高度,金馬這個大家庭或許還可以往外招手,更近一步的面向大眾,同時也向內定義金馬的內容樣貌。

鎖定疫情為核心,JL DESIGN便希望更與社會大眾溝通,提出「前往明天的路上」的概念。「電影的故事源自日常、人的故事」這樣的想法讓JL DESIGN更加確定要透過徵件向大眾溝通。在這部名為《前往明天的路上》的年度CF中,以"TAKE ONE"啟動徵件計畫,讓這部電影裡頭有你、有我,更有這塊土地,再由12組金馬56得主創作12支主題影片,作為這部電影的12個場景。

JL DESIGN以軍隊等級的團隊執行TAKE ONE徵件計畫,將溝通對象鎖定為大眾、社群為溝通管道,但大眾在哪裡?他們先邀請年輕且備受期待的演員當領頭羊,再以兩支影片宣傳擴散,並鋪排意見領袖將消息發散、擴張的線路,切出不同的議題、尋找海內外組織共同合作,一層層打開以電影為主軸的徵件計畫領域。

TAKE ONE募集截至11月4日,已有超過7,727件群眾投稿。透過眾人的眼睛折射台灣的樣貌,蒐集這塊土地上的吉光片羽、真實人生的珍貴片刻,每一張照片,都是個體與世界產生共鳴的瞬間,都是一雙雙見證時代的眼睛:由演員温貞菱、曾敬驊、巫建和、王淨、李千那領頭,將他們的生活細節紀錄融合電影語言, 在主視覺中以電影敘事五大元素場景、情節、人物、對白、物件 為線索融合呈述;帶動行政院政委唐鳳、雲門舞集新任藝術總監鄭宗龍、名廚江振誠等名人響應,他們秀出自己乾蒸口罩、草原跳躍舞姿、「求婚版」紅綠燈等影片,在社群網路上增溫、發酵,投稿來源遍及海內外、各族群。

7,700多張影像,是7,700多人2020年的日常景象,那是:一場溫柔的平權婚姻、那是一片台灣寬濶包容的山嶺、那是一張歲月靜好的孩子睡臉⋯⋯,大家共同完成這齣《2020年》時代史詩大片,將在金馬57頒獎典禮上播映,面向人群的「金馬57」,是屬於每一個人的金馬獎。

電影至上:政治無法解決的問題,在這裡完成

疫情之外,政治更是永恆的時代命題。

金馬獎從不避諱最初設立的政治色彩,走過半個世紀,這匹從不停歇的馬一直走出獨立自由的道路。

2年前「金馬55」,因最佳紀錄片《我們的青春在台灣》遭逢風波,外有中國撤片、抵制,內有更加鼓吹「本土化」的聲浪,金馬獎的政治威脅與挑戰,從未稍減。「正因為政治問題不是我們能解決的,所以更要體諒恐懼的人。」世界對金馬獎的褒貶都不一定出自對電影本身的評論,面對不可控的政治風波,聞天祥更堅定選拔好電影,讓好電影不被虧待。在金馬深耕12年,聞天祥強調從來沒有被「指導」過,官方或補助單位不干涉金馬的決定;而從台北電影節策展人到金馬執委會執行長,台灣的自由與態度,也是他持續經營影展、電影獎的力量。

經歷近年各種風波後,聞天祥帶領的金馬執委會團隊,反而更積極地思考舉辦影展的核心意義與信念。(攝影/許𦱀倩)

對於電影的信念與堅持,這兩年即便中國官方抵制,但今年仍有中國影片報名,新加坡、馬來西亞、香港電影更是積極參與金馬獎,如《南巫》、《你是豬》等馬來西亞小眾電影,在入圍後獲得當地華文報紙的大量關注;新加坡電影《男兒王》也因入圍金馬獎而獲得上映機會。證明金馬獎帶來的榮譽、公信力依舊不可撼動。

金馬從不主動邀請特定影片參與競賽,只是設立公平競爭的自由平台,門開了,要來要走要抵制,金馬不能夠、更沒有意圖掌控。金馬獎成為一面鏡子,縱使沒有任何的電影競賽能反映電影創作的全貌,重要的是讓能來的電影被看見,同時反向點出了不能來的電影在哪裡。

對於政治力量,不亢不卑,不激化也不迴避,今年同樣有關注社會脈動、抗爭的香港的紀錄片《迷航》、《佔領立法會》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。

無論有人高舉「政治歸政治、藝術歸藝術」的大旗,有人維護金馬也好、批評金馬也好,對聞天祥來說,真正重要的更是要站穩電影本位,「所有電影都有表達其政治立場跟理念、立場的自由,但要用電影來說服我。」政治從來沒有解決過人內在的問題,只是表層地定義個人的立場與身分。更複雜、重要的事情,電影可能更有力量去面對。

典禮之外:華麗的大師講座和工作坊陣容

眾星雲集的金馬獎典禮之外,金馬影展的各項活動、講座、工作坊、電影學院,更是培力人才養分、串聯社會能量的珍貴空間。(攝影/許𦱀倩)

當然,大批中國電影從金馬獎缺席,金馬獎的入圍名單雖囊括代表性的台灣電影以及星馬、香港等地的作品,但入圍名單與以「台灣電影的主場」為號召的台北電影獎高度重疊,難免被比較,也質疑兩者定位和差異愈來愈相近。

面對這個疑義,聞天祥以獲得坎城金棕櫚肯定再拿下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的《寄生上流》為例,「拿了奧斯卡也不會讓坎城變質,而是讓更多人知道這部影片『雅俗共賞』的特質。」就像奧斯卡也不用擔心金球獎,反之亦然。電影競賽都以拔擢好電影為目標,每個競賽的設計、徵件範疇、獎勵範圍仍有所不同,「優秀的好電影,就經得起不同獎項的擺盪。」

金馬一直是華語電影的重要推手,這推力不單靠金馬獎,還有金馬創投會議續積的能量。2014年,金馬創投會議將百萬首獎頒給《分貝人生》,帶動電影企劃的能見度,吸引馬來西亞投資人關注、張艾嘉支持甚至參演。3年後,《分貝人生》再回到金馬獎入圍新導演、最佳攝影兩個獎項。金馬作為華語電影的最高榮譽,地位不減,燈塔性仍在,不斷搜尋、照耀好電影,讓好電影在一個自由、公平的電影競賽平台上,綻放異彩。

金馬創投扎實建構華語電影創作的世界,針對電影專業培力的金馬電影大師課和電影工作坊,在疫情影響之下突圍,今年仍結集了夢幻講師陣容,包括以《我是布萊克》(I, Daniel Blake)拿下坎城影展最佳影片的英國名導肯.洛區(Ken Loach)、瑞典電影大師洛伊.安德森(Roy Andersson)等人以視訊授課,金馬主席李安、金馬影后楊雁雁、美術指導文念中現場授課,內容涵蓋導演、演員、美術、製片等電影製作的多元面向;而向來支持台灣的日本名導是枝裕和更將親自來台,在金馬電影工作坊授課。

時代之眼:以台、港影片雙開幕和閉幕片背後的思維

一個影展的開閉幕片安排,是展現個性與策展團隊思維。今年金馬影展史上首次邀請兩部台灣電影《同學麥娜絲》和《腿》成為雙開幕片;兩部香港影片《手捲煙》、《狂舞派3》做雙閉幕片。

黃信堯導演的《同學麥娜絲》源自自己的紀錄片作品《唬爛三小》,但又並非翻版,延續導演批判的銳利、在地的幽默感,《唬爛三小》彷彿是《同學麥娜絲》的前奏,讓兩廂作品對話,碰撞出更加生猛的力量。張耀升的首部電影長片《腿》同樣也是跨界,黑色喜劇類型融合作者風格,楊祐寧、桂綸鎂來助陣。《同學麥娜絲》與《腿》的個性各自鮮明且無法被對方取代,讓金馬決定以兩部作品同時為影展揭開序幕。

雙開幕決定之後,聞天祥說他的確在等香港的電影。選定《手捲煙》、《狂舞派3》雙閉幕,因其緊扣時代,反映香港的過去與現在,見證香港本土電影的力道與氣質。2011年,《狂舞派》的前身企劃《舞林》入選金馬創投會議,始獲關注,兩年後完成;走過近10年,來到《狂舞派3》,已與第一集的青春熱血舞蹈電影路線大相徑庭。《狂舞派3》透過RAP、街舞文化,叩問每個人的理想與根源,當意圖實踐改變時,卻又面臨政治、商業利用的困境。在疫情期間拍攝完成的《手捲煙》,則從華籍英軍主角出發,一個被留在香港的邊緣人,與來自南亞的新移民狹路相逢,回顧自九七回歸後,香港的身分樣態。兩部作品,都定是要住在香港、生在香港,對香港有濃厚情感的作者才完成得了。

台港電影連袂撐起金馬影展的開、閉幕,金馬將注目焦點放在華語電影的何處?不證自明。

影展既是信徒匯聚的場所,更是與信徒一起供養信仰的場合。圖為金馬57公布入圍名單記者會。(攝影/林彥廷)

受疫情影響,在電影院裡比鄰而坐瞻望大銀幕成為罕事,更多人選擇在各自的小螢幕前點選串流平台觀看影視作品。串流平台的興起對觀影習慣的改變已是既成事實,疫情的影響則更加速、放大了這樣的轉變。在時代的巨浪猛烈拍打的時刻,看影展、看電影究竟有何特殊性?

曾被笑稱是「大拜拜」的金馬影展也不否認此聚眾朝聖的特性,作為電影的信徒,除了平日養生,一年一度的朝聖之旅怎能錯過?影展既是信徒匯聚的場所,更是與信徒一起供養信仰的場合。影展的籌辦讓電影獲得關注度,也說明了影展與影片的依存關係。在影展獲得好評的作品,有時候更是打開了未來的發展機會。除了面對作品,影展同樣也在滋養市場。當觀眾對電影的接受度被更廣泛得打開,累積一定數量,也讓電影市場更加活絡、健康,使市場能接納更多元、特殊的電影。

「在偌大的空間裡望著銀幕這樣的儀式感,就是電影院才有的,」聞天祥說,影展聚集的影迷不只是數量眾多,更是同類相聚,唯有電影院才能成為聖殿般的存在,餵養同樣的信仰。

信仰電影,亦是金馬無論內外政局或巨變之下,能一直在前往明天的路上行進、不斷電的動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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